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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自某網站,因為太久以致忘記作者為何人的一篇短篇小說。
覺得蠻不錯的,分享給大家。------------------------------------------------------------------------
  他,獨自一人,在城市與城市的縫隙中流浪。追根究底,他只是一個追著風、追著海、追著自由去流浪的人。若問為什麼要這樣做,只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

  「我是布雷頓,你們可以叫我雷。不必問我是誰,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個為流浪而流浪的流浪者,在生命與時間中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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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曲

  學校的國文老師出了個奇怪的作業,就是要同學去做一份〝個人訪問報告〞。

  剛剛看到這樣作業的時候,楊玉觴簡直要昏倒了。天哪!個人訪問報告?低頭,仔細看看老師發下來的一份學習單,上面橫豎交織的表格上打了一大堆的項目,全都是要細細填寫的訪問對象資料,然後填寫完了基本資料還得再進行其他方面的訪問,自行紀錄在單子上,最後還必須根據資料寫下一篇〝報導〞。楊玉觴絕對不是個內向的女孩,但是生平追求浪漫的她,腦袋裡裝的只有一大堆漫畫跟小說的情節,像樣的報導倒是沒有一篇,對於這項作業可真是傷腦筋了。更何況,老師指定的是親戚以外者,這……

  「根本就強人所難嘛!」她對自己的老哥楊宇輝抱怨,一面極其不爽的把手上那瓶冰礦泉水放到嘴唇邊,狠狠的灌下一大口。

  「別氣、別氣,」他拍了拍玉觴的頭,有些頑皮的笑了笑,「氣壞了,作業還是得作的。話說回來,妳打算訪問誰?」

  「我也不知道,不過那一定要是一個比較耐人尋味的人,這樣寫起來才有意義。」

  「這就是妳所謂的生活浪漫?」宇輝挑挑眉毛,一面把書包換個肩膀背並且喃喃自語:「嘖,今天書包好重……」

  「……對啦對啦,就是浪漫啦!我天生就是個浪漫主義者,你管不著。」

  「不敢不敢,誰敢管妳,母老虎。」

  「欸,不對唷,是性感小貓!」她厥嘴糾正,一面偏了偏臉,甩甩短髮,裝出一副性感樣,絲毫不理會那個在旁邊大演嘔吐戲的老哥。

  他們在馬路前面停下腳步。那條橫跨在馬路上的陸橋被夕陽照的閃亮,鐵欄杆上反射的光刺得直教人無法直視。玉觴瞇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那座沉默的陸橋四平八穩的坐落在那兒,餘暉給它拖了一道長長的影,一個平躺在地上的真實寫照。過往的車輛也是一樣,前頭反射著強光,後頭又像彗星般拖著長長的影子快速奔過,就像是追求光明,卻又被黑夜咬住不放。玉觴心想,若能用這種背景,訪問一個有如漫畫主角般的人,恐怕也是一大樂趣吧?

  她低頭,用腳踝在地上輕輕畫圈,看著自己那條踩不到卻又甩不掉的影。如果有一天,影子追著風去流浪,飄到世界的彼端呢?

  綠燈之後,宇輝叫了好幾聲才把玉觴拉回現實世界。過了馬路,他一直沒再跟玉觴說話,因為他也知道自己的老妹正陷入幻想世界中。有的時候,他會很佩服她,很佩服這個腦袋不怎麼靈光的小笨蛋居然會有辦法把全世界編成一本漫畫,在自己的腦中細細閱讀。他自己是很喜歡詩歌之類的東西,但是怎樣都沒法像玉觴一樣一頭哉進浪漫世界。當然,像那樣靠著無邊無際的幻想來逃避,並不是一種好方法,但是玉觴卻就是靠著這種方法保護自己,而且成效還不錯呢!也許,這就是存在於每個人之間的差異吧,宇輝怎麼都沒辦法想像這種行為到底是怎麼用來減輕壓力。如果是他的話,大概只會想要駕著獨木舟繞遍大西洋吧。

  「唉,黃昏真的好美啊……」玉觴說,「我一定要訪問一個跟我一樣喜歡黃昏的人。」

  「哦,開始享受訪問樂趣了?」

  玉觴沒有答腔,只在嘴裡輕輕哼唱小調歌曲。她走到騎樓外邊,伸出一隻手放在斜打的陽光下,輕輕曲折手指,讓影子落在手掌上,看著影子隨著手指的改變而改變。對她來說,那手指是操縱著宇宙萬物的主宰,而影子則是效忠於主宰之下的奴隸,手指只要輕輕的彎曲,影子就得跟著改變,而在手指改變之前,影子是動也不許動的。宇輝在一旁看著,一時起了玩心,索性跟在玉觴後面,學她那樣玩手指和影子,沒想到就這麼分心一下,居然踩到了地上的空鋁罐,差點摔跤。他噓了一口氣,忍不住又佩服起玉觴來。


  平常放學以後,他們兄妹兩都不是直接回家,而是直接到宇輝最好的朋友──韓衛他家開的店裡頭去泡著。當然,今天也不例外。在這裡,只要推開那扇薄薄的玻璃門,在上鈴鐺清脆的問候之後,便是濃厚的咖啡香席捲而來。在這裡,人們可以了解咖啡也會醉人的。有如海風般輕輕飄來的音樂是法式的小酒館情歌,那種帶有酒精氣息的呢喃讓人更容易沉醉。走進去,人們低聲的交談以及輕笑,變成另外一種感官上的美。這是一個很浪漫的地方,就是玉觴最喜歡的浪漫。只是,說不上來的,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似乎有某些地方不同於以往。

  「娟姊,我們來囉!」玉觴上櫃檯去打了個招呼,並且問到:「這裡有什麼改變嗎?」

  「都跟以前一樣呀……怎麼會這麼問?」

  「沒有啦,我只是……只是覺得氣氛不太一樣而已,有點怪。」

  娟姊噗嗤一笑,說:「唉呀,還是小觴敏感。今天氣氛的確有點不一樣,不過不是外在原因,而是那個傢伙──」她纖指向後一指,「──就是他,那個高個子。他是個怪人。」

  玉觴和宇輝同時回過頭去,瞥見一個背對著他們的高大身影,沉靜的背影似乎在是把玻璃窗外的世界當成一部電影來看,旁邊放著一杯泡沫已經消去許多的卡布奇諾,吸管斜倚著杯壁。從背影沒有辦法精準判斷一個人的年齡,但是玉觴卻感覺到這個人的內在遠比身體衰老的多,甚至到了滄桑的地步。一個平頭少年端坐在那人的身旁,也是背對著他們,似乎在和他說些什麼,感覺上有些像一個推銷員在對一個完全沒有購買意思的人推銷。玉觴認出那個少年就是自己老哥最要好的朋友,韓衛。

  「娟姊,妳說……他是哪裡怪了?」

  「妳自個兒去瞧瞧吧!阿衛也在那裡,你們可以過去跟他聊聊。那人怪是怪了點,人倒是很隨和的,只是妳自己小心點,我怕他不簡單。」娟姊對她交代過後,就進後頭忙去了。玉觴不是笨蛋,當然知道娟姊所謂的〝不簡單〞是什麼意思。在台北,不簡單的人可多著了,要是不小心點,吃虧倒楣還沒處申冤呢!只是,玉觴總有個直覺告訴著她,那個人只是特別,只是特別而已,可以信任的。

  他們倆個很快的過去。宇輝走到韓衛的身邊,用肩膀撞了下他的肩膀,道:「衛!新朋友?」

  「是。」他簡短的回答,玉觴注意到他的眉頭在瞬間輕皺了一下,「這位是布雷頓先生。先生,我的同學,楊宇輝,還有他的妹妹楊玉觴。我們在討論事情。」

  那個男人很客氣的伸出手來:「幸會。你們可以叫我雷。」

  他的聲音很渾厚,很動聽,字句間雖然感覺的有些寒冷,卻可以感覺到他沒有絲毫惡意。只不過,宇輝還沒有在正式介紹的情況下跟陌生人握過手,是以對方伸出手時,他反而愣了一下,倒是機靈的玉觴很快的補上手來,並且說回答:「幸會幸會。不知道先生是哪裡人呀?」

  「哪都不是。」他說,然後端起那個玻璃杯,吸了一口卡布奇諾。衛看見楊家兄妹面面相覷,只得皺著眉頭補充:「雷先生堅持自己是個流浪者。事實上,剛才我們正在討論關於事業以及人生態度的問題。」

  「哦!」玉觴恍然大悟的笑了,「原來如此。那先生你是從哪兒開始流浪的呀?」

  「從任何一個地方。」

  一般來說,這是一個會讓人火大的回答──衛顯然就是所謂的〝一般人〞──但是對於好奇寶寶楊宇輝跟浪漫主義者楊玉觴就不一樣了。他們兄妹兩在他身上看到的只有兩個字,那就是樂趣。

  「那很好耶,從任何一個地方!」玉觴的眼睛像是貪心鬼見到了金山銀山似的突然亮了起來,喜孜孜的掏出〝個人訪問報告〞學習單,然後挑在雷的右手邊坐下,眨著水亮亮的大眼道:「是這樣的,我們老師給了個作業,是要做一個訪問報告,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訪問你呢?」

  「不反對。」

  「唉呀,那真是太好了。嗯,首先……請問一下你是哪裡人?」

  「哪都不是。」

  「那你的職業是什麼?」

  「什麼都不是。」

  「這樣啊……那工作內容呢?」

  「流浪。」

  「能不能夠請你簡單的自我介紹一下呢?呃,其實也不必一定要自我介紹啦,只要你說些……能夠代表你的立場的話就好了!」

  「……」雷思考了一下,深藍色的眼眸微閃,「黑夜是流浪者的天堂,海洋則是天堂使者的血液。如果流浪是一首藍調曲,那海風就是世界的輓歌。」

  聽到這個,宇輝抬頭瞥了雷一眼,而雷神秘的回以一笑。這是一首詩,一個年紀輕輕就為了理想而漂泊四海的旅行詩人寫的詩,宇輝是知道的。只愛看漫畫的玉觴當然不會知道這首詩的來歷,只覺得這詞這句的形象真是太適合雷了,簡直就像小說中配好的情節,非常興奮的低頭振筆疾書。衛非常不解的看著宇輝,宇輝只是笑道:「她找到最理想的訪問對象了。」

  「一個沒禮貌的人?」

  「不,是一個有個性有特色的人。更何況他只是話少了點,不禮貌倒是不會──你看,他對砸家妹子那票奇怪的問題可不是耐心的很?」他笑著靠到玉觴那邊去,看了一下她的學習單,卻忍不住高叫:「哇靠,妳真的就這樣全部寫上去啊?」

  「咦,這樣不好嗎?報告當然要特別點嘛,更何況雷先生都這樣說了,當然要尊重訪問者啊!」她說,「請問一下你的年齡?」

  「二十四。」

  「這一生最特別的經歷是什麼?」

  「為心而流浪。」

  「那最大的心願呢?」

  「永遠流浪。」

  「永遠流浪……嘿!好了,這樣基本的表格就填滿了。剩下的部分就是要先了解先生才能寫。那……這樣吧,雷先生,你有空嗎?」

  「空的很。」

  「那我們來聊天吧!」玉觴把椅子拉近些,雙眼閃閃發亮的望著雷。他那雙深藍色的眼又閃了一下,彷彿一尾流星劃過那破曉之前的天際。「聊天?確定?」

  「那是當然的囉!」玉觴說,「像雷先生這麼有趣的人,世界上幾乎都絕種了。難得讓我碰到一個,怎麼可以不好好把握呢?唉呀,就聊聊嘛,說說你的……流浪事蹟?」

  「……也可以。」

  看到老妹跟一個陌生人聊的那麼開心,宇輝也懶得像隻壁虎似的掛在他們旁邊,索性把衛拉到一邊去,兩個人去另一邊聊天。

  「她已經把我們遺忘囉!」

  「原來小觴對這種人感興趣。」衛又皺了皺眉,「老實說,那個傢伙我挺不欣賞他。」

  「怎麼說?」

  「那種無所事事,整天晃來晃去的人有什麼好?社會上就是有這種人,才會如此敗壞!還說什麼流浪者、流浪者,還不只是一個逃避現實的瘋老頭。」

  「哈哈……」宇輝乾笑了兩聲,沒有答腔。他太清楚這個好朋友的性子了。韓衛,他的個性就像形象一樣,是個絕對理性至上的人,反對一切隨意而行的行為,並且把感性當作一種恥辱。他的理性已經到了普通人難以理解也不容易接受的地步,甚至可以說有些偏激,像這樣的人碰到像雷那樣的人,會起反感是很自然的事情。宇輝是個接受性高的人,能夠接受衛的個性,但也可以體會所謂的〝隨心而行〞。為心而流浪,在今天之前,他倒是沒有想過會親耳聽到什麼人說出這句話。

  他們倆個又多聊了一下,又多辯論了一下理性跟感性究竟哪一個應該主宰人類。宇輝不喜歡這種申論話題,所以決定去了解一下那個叫雷的人。衛當然又是皺一皺那已經快要燙不平的眉頭,沒有多說,只是靜靜的跟過去。當他們過去的時候,雷正在講一些有關於他的事情。

  他告訴他們,他並不是一個台灣人,事實上,他也從來沒有來過台灣,但是對於台北這個地方卻有一種很神奇的熟悉,感覺這個地方就像自己的故鄉一樣。他告訴他們,自己是一個職業的流浪者,從這個城市流浪到那個城市,從這個日落走過另一個日落,而這個日落,是他在台北的第三個日落。他告訴他們,自從十九歲以後,他生命裡唯一的事情就是流浪,而且,他還要一直流浪,直到生命的夕陽也垂入地平線。他也告訴他們,曾經,自己的生命是黑暗的、痛苦的,然而一首動聽的曲子拯救了他,那首曲子就叫做流浪曲。

  對雷而言,流浪就像一首歌曲,一首真正的、沒有固定旋律和節奏的曲子,從旅者的笛中傳出,有時是鏗鏘有力的快奏,有時候是情深似水的媚柔。當笛在夜雨中演奏時,它的聲音會繚繞在時鐘和屋簷之間,穿越時間與空間的限制,飄揚在過往與未來。曾經有個詩人說,流浪是黑暗的象徵,因為流浪只會開始在夜晚降臨的時候。從布雷頓的觀點來看,也許那位詩人是對的,但是流浪拯救了他,卻也是對的──唯有更加黑暗的黑暗能夠破解黑暗。他在流浪中找到救贖。當上帝的光照耀不到時,只有惡魔的影可以依靠。

  「我還是不懂,為什麼要流浪?」宇輝問,「為心而去,也該是心裡有些什麼?」

  「不為什麼!」玉觴搶在雷之前開口,「不為什麼。」雷說,但是在看到宇輝略為失望的眼神之後,卻改變了主意,「事實上,我是為了要找人。一個失散的人。」

  「誰?」韓衛問,雷看了他一眼,緩緩的拿起杯子來,又吸了一口卡布奇諾,才在三人交集的眼光下緩緩的回答:「我。」

  「我不懂,」宇輝說,「完全不懂。」

  「我也不懂。」雷回答,並且反問:「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事情能夠讓多少人真正去懂?就像你之前說的──」他用下巴指了指衛,「──活著只不過是一個象徵。這個象徵裡面,不是只有工作而已。也許你說的對,我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混蛋,國家的蛀蟲,但是那又怎樣?既然生命只是個象徵,那就去追求另一個象徵,這才是重要的。」

  「只為了自己的感覺就放下所有的事情,那又怎樣?」衛很不服氣的問。

  「不怎麼樣。」

  「你──」

  「欸欸,不要吵起來啦!冷靜冷靜,」宇輝伸手抓住衛,「去後面洗個臉吧!世界上人太多了,要懂得包容別人的思想啊……」

  衛甩開宇輝的手,逕自消失在櫃檯後面的門中。宇輝嘆了嘆,對雷道:「別在意,他只是……〝理性〞了點,又不太能接受其他的。」

  「我了解。」

  在一般人眼中,雷的行為無異是浪費生命、浪費時間,絲毫沒有意義的行為。但是在看見他的眼神之後,玉觴卻知道他並不是為自己的墮落找理由,而是為了某個原因而墮落──當然,墮落只適用於〝一般人的眼中〞,能夠了解的人,只會了解;不能了解的人,只會批評。這跟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樣的。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在忙碌中度過,他們認為人生就要忙碌、就要把十年當百年用,才會不虛此生,生命才會充實。然而,另外一些人總是不以為意。他們認為人生苦短,僅僅幾十年的時間,與其匆匆走過,不如慢慢的享受、細細的品味咀嚼,為了讓生命裡頭有點東西而猛塞猛擠,只是讓一段美好的生命變成令類機械罷了。

  玉觴低著頭,望著學習單思考,這個小小的討論圈陷入短暫的沉默。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老師的用意呢?藉由不同的人生路程、不同的價值觀,進一步的思考自己的內在?她曾聽過有人說,不會痛苦本身就是最大的痛苦。如果雷是用這種方法逃避痛苦,那事實上,他是否應該更加痛苦?她用手指旋轉著原子筆。腳在底下踢著桌腳。她還太小,不能比較其中的差別,但是卻真正領悟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絕對,尤其是生命這檔事兒。好或不好,是看個人,沒有辦法用一個標準來衡量。

  像布雷頓這樣的使用生命,可以讓人稱羨,也可以讓人鄙視。這個世界上的價值觀真的太多種了,別的不說,光看宇輝、玉觴跟衛這三個人就夠明顯了──一個天生的好奇寶寶,一個絕對浪漫的追求者,一個理性與社會價值至上的年輕人。

「我想問喔……就是……嗯……」玉觴開口,「你身邊沒有讓你放不下的事情嗎?」

  「例如?」

  「例如……呃……反正就是任何東西嘛!你不覺得這樣一無所有嗎?」

  「一個流浪者可以擁有全世界。不是像上帝那樣的支配與操縱,而是心靈上的擁有。而且,就算我一無所有,那又怎樣?」

  「好像……也不會怎麼樣吧……而且這不會很空虛嗎?」

  「是啊,是很空虛,但那也不怎麼樣。」他把卡布奇諾喝個精光,然後用吸管挑挑滯在杯口的泡沫,「小姐,卡布奇諾再一杯,謝謝。」

  「那……這麼說,你只是為了追求自我才會這樣流浪的囉?」玉觴問。

  「不完全是。……其實,也可以這麼說……這是另一個很長的故事,一個黑色神話。沒什麼好追究。雖然不完全是,但是說起來,就是追著風去、追著浪去、追著自由去,然後在天地中找到自己。」

  玉觴又沉默了。她在雷的眼神中看到悲哀,也看到沒落,彷彿一個國家的興盛衰亡全都刻劃在這一雙深藍色的眼上,全世界只剩下了卡布奇諾和法式輕爵士。前一秒,她才以為這是一個自由的人,下一秒,她便知道自己又錯了。生命無絕對,這句話再次印證。

  「那個……呃……出了什麼事嗎?」

  「玉觴!」宇輝責備地喊了她一聲,玉觴立刻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她在雷掃過來的視線下縮了縮肩膀。他慢慢的收起視線,望著遠方回答:「沒什麼。」

  「呃……那個……」

  「沒關係。」

  「……喔。那,我可不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呢?」

  「當然。」

  「旅行總需要錢吧?你都是靠什麼經費維生的呢?」

  「遠端操縱事業。」他神秘兮兮的說,「不是只有坐在辦公桌前面才能賺錢,只要有能力有辦法,賺錢的時候,人根本不必待在什麼特定的地方。」

  「真神奇。」宇輝說,雷再次給了他一個神秘的笑容。

  「你會在台灣待多久呀?接下來會去哪裡呢?」

  「不久,明天早上就要走了,下一站是日本的北海道。怎麼,你們兩個想一起去?」

  「不不不,你自己去吧,」玉觴說,「但是要代替我向北海道問好唷!」

  雷輕笑,並且用手指在玉觴的額頭上談了一下,道:「我該走了。」  

  「好啦,我們也該回去了,」宇輝拉著玉觴站了起來,「小觴的作業也弄得差不多了吧?太晚會被媽媽罵的。雷先生,很高興認識你。」雷向他點頭致意,宇輝也回禮的笑笑。他們一塊兒從座位上繞到門口,又多說了幾句話。

  出了門之後,雙方走的方向正好相反。布雷頓彎下腰,在玉觴的耳邊耳語了幾句,只見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並且露出一副吃驚的模樣。他又神秘一笑,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直了腰,道了聲再見,便背向他們離去了。

  「欸欸,他說了什麼啊?」

  「沒什麼──唉呀,糟糕!……雷先生,雷先生!你喜歡黃昏嗎?」

  「黃昏?」他停住腳步,回頭愣了一下,「哦,非常喜歡。」

  他們都笑了。她見到雷的臉上,一個屬於浪子的笑容,放蕩不羈、自由自在的笑容。天已經完全黑了,黑的很徹底,像是白晝從沒有存在過一樣。夜晚的黑暗和人造燈彩映襯著雷那出眾的背影,寬大的步伐彷彿踩過一張張的日曆前進。楊家兄妹站在店門口,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在五光十色的霓彩中,讓人感覺到世界本身就是一場夢,生命的輪迴只不過是夢與醒的交替,不論如何,最終都像那些炫眼的光一樣,消失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長長的馬路從遠方而來,與他們擦肩而過,又伸向遠方。流浪只開始在夜晚降臨的時候。

  「他是個失憶症的患者。」玉觴吐出這句話,「他剛剛跟我說的就是這個。」

  「啥?!失憶?」宇輝有點不可致信,「那他剛剛怎麼都沒提到啊?」

  「也許是他不想吧。如果一開始就這樣說,那我們豈不是把他的故事都當作故事了?更何況也算是提到了一些……他不是說,流浪著去找尋自己嗎?」

  「……也是。嘿,怎麼才幾個小時功夫,妳就變成熟啦?」

  「唉呀……剛剛真的思考了很多嘛……也許這就是老師這份作業的目的吧。如果真是這樣,那還真是讓老師如願了喔!」

  「也許吧,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啊。」宇輝說,「那你要把這段寫進報告裡面嗎?」

  「嗯……還是不了吧,不然別人也要把他的故事當作故事了。」

  「有些事情還是當故事比較好吧。」

  玉觴不予置評。現在,他們都明白了,為什麼雷說他在尋找的人就是自己。不過現在想想,也許雷是曾經忘記過,但是早就想起來了──只不過因為那是一段黑色的過去,所以才會選擇把失去當作一個新的開始吧!




*   *   *   *   *


    ──個人訪問報告──

  這兩天,社區裡出現了個怪人。

  通常來說,在台北市這種熱鬧的都市裡出現幾個外來者絕對稱不上稀奇,甚至可以說平常至極,但是這個人,也可以算是一個小小的例外吧。這人生得倒是頗俊, 有著亞洲人特有的沉穩,卻又有著西方人特有的粗曠和野味。他自稱布雷頓,暱稱雷,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以及還算可以的中文,但是奇怪的是,他非常的熟悉台北,卻說從來沒有來過。前天,也就是他第一天到這兒的時候,他選了一間價格便宜的旅館房間住宿,然後在這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裡泡了一整天,在服務生閒暇的時候找她們閒聊,也在學生放學後和他們搭訕,而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他那特殊的放浪和灑脫,以及對世界的滿不在乎。

  他,獨自一人,在城市與城市的縫隙中流浪。追根究底,他只是一個追著風、追著海、追著自由去流浪的人。若問為什麼要這樣做,只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只能說,就是追尋著自己吧!

  這是一個怪人,也是一個隨和的人。雖然說,他總是說自己追著自由去,但是事實上,他似乎已經找到屬於自己的自由──因為牠的眼神總是如此自由,黑暗而自由,深沉而自由。

  如果你也想見見他,那就去賭賭你的運氣吧!如果有緣的話,也許你會在地球上的某一個角落碰到他。記得,日落了以後才容易尋找,因為流浪只開始在夜晚降臨之後。不過如果你沒有辦法接受這種灑脫的人生觀,那我奉勸,還是別去了吧,因為這是一個特別的人。

  「我是布雷頓,你們可以叫我雷。不必問我是誰,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個為流浪而流浪的流浪者,在生命與時間中流浪。」



*   *   *   *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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