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
這是記錄在《論語‧為政第九》,孔子觀察顏淵的言行,所說出來的感受。顏淵在孔子授課時,「不違」,即對於臺上者的話,只是默默聆聽,無相背於所聽之言的動作;此「有聽而無問難」的舉動,讓孔子不禁疑惑,到底顏淵有沒有在上課?他真的把所聽到的東西吸收進去了嗎?
但此疑惑在下課之後得到解答。孔子觀見顏淵在「私」,即在獨處之際、非進見請問之時,對於自身的要求,恪守儒道。我們應該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在老師監督的時後,不免戰戰兢兢,對自己一舉一動的要求,比什麼都還高;然而,當老師的眼光離開自己身上以後,便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於是全身放鬆,對自己的要求,又復如之前那般隨意。這是人的好面子與惰性,兩種個性同時觀察得到的例子。但觀顏淵,他卻相反:在老師關注之下,他只是打開目耳,靜靜地接收訊息;在老師的眼光離開自己之後,則一舉一動,無不入聖道。所謂「克己復禮為仁」,在任何時候都能堅持這點,無怪乎孔子會對顏淵讚譽有加,而顏淵也成為儒家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世人皆以其為標竿。
然而,我們常說:「一知半解最恐怖。」對學問通盤了解的人,不易犯錯;對學問私毫不解的人,偶犯小錯;對學問只知其一,未明其二的人,卻因為會有「自己所得到的知識高於實際上所擁有的」這般自我膨脹,因此行事易過或不及,反而常帶來負面的效果。根據此觀念,我想問:顏淵真的是我們的典範嗎?我們在了解、進而體現顏淵的精神之際,是成為了對學問通盤了解的人,還是常犯錯的三腳貓?
彭端淑〈為學一首示子姪〉中有這麼一段話:
吾資之昏,不逮人也,吾材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學之,久而不怠焉;迄乎成,而亦不知其昏與庸也。吾資之聰,倍人也,吾材之敏,倍人也。屏棄而不用,其昏與庸無以異也。然則昏庸聰敏之用,豈有常哉?
依此文章的概念,我們可以把人區分為四種:聰明且好學之人、聰明但不學之人、智愚但好學之人、智愚且不學之人。此四種人的高下之分,並不在於原本智商的高低,佔最大關鍵的在於「努力的程度」。所謂「不進則退」,即使你擁有聰穎的天資,但若不汲汲於學識,還是會有落到萬人之下的時後。是以我們以聰明且好學者為最尊。然而,聰明乃上天給予的禮物,並非人人皆有之,所以世人常常退而求其次,冀成為第二優秀之人,即「愚但好學者」。其餘「智但不學」、「愚且不學」,則又下矣。
但即使我們從〈為學一首示子姪〉中,得到如此可視為圭臬的觀念,我們對於顏淵的看法,卻又是另一個不同的角度。我認為,顏淵充其量只是「智但不學」之人,並不如前人所誇張的那般偉大。
在學校,準備考試的時後,大部分的人都拚命地讀書,以求個好成績。有些人,明明上課都無視臺上的人,做著自己的事,但考試出來的成績,卻比那些努力讀書的人還要高。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這群人天資聰穎,不用花時間在聽講和苦讀上,便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將考試題目一道一道破解。善於紙上談兵之人,若要考戰爭方面的考試,他一定將九成以上的分數都拿下;但若將他放到戰場上,打勝仗的機率,還是一樣有九成以上嗎?同理可證,會考試的人,不一定真的會使用知識;在此方擁有好表現的人,在彼方不一定有好成績。且「專心聽講」與「表現良好」,其實並不是充份必要條件,兩者間的相關係數不一定會接近一,若畫在座標軸上,得到的線條,也絕對不是簡單的斜直線或正比關係。既然如此,我們又為什麼可以看到顏淵在私時表現良好,便推斷他上課一定專心呢?這實在犯了邏輯上的大錯誤!
再者,西方哲學告訴我們,真理是愈辯愈明的。蘇格拉底在與人對話時,利用反詰法,層層剝析話語,使得道理漸漸地水落石出。「教學相長」是現代許多老師所認同且鼓勵的觀念,透過師生間的互動,學生可以釐清觀念,老師也可以發現自身智識的偏差,這是值得被鼓勵的事。然而,顏淵上課漠然的表現,我卻認為是萬萬不可學習的。如果將前提假設在「顏淵課外表現良好,且上課有專心聽講」,那他的表現也值得懷疑。「未經審視的人生,不值得活。」我們將這句話範圍縮小一點:「未經釐清的觀念,不值得吸收。」我們常被鼓勵「今天擁有的疑惑,在今日便要找到答案」,除了有點「今日事,今日畢」的思想,另外的觀念也是來自於上兩行的這個觀念。
再切到孔子的思想來討論。希臘神話中的眾神,常常做出逾越規範的事;臺語有句俗諺:「仙人打鼓有時錯。」連神都會犯錯了,何況是孔子呢?但如果孔子在講臺上,說出了錯誤的言論,是該提出懷疑,還是不作反應地繼續聆聽?我想應該是前者比較正確。然而顏淵在〈為政第九〉中給人的感覺,卻絲毫沒有想提出懷疑的打算。以此默許所得到的發展,固然孔子發現顏淵在一舉一動上,都符合孔子認同的聖道,但倘若孔子本身所認同的聖道已經有偏差,顏淵的一舉一動,我們還是堅持著它真的符合真正「客觀」的聖道嗎?
為什麼顏淵「不違如愚」?他是真的有在上課,還是只是雲遊太虛?如果沒在上課,那便是彭端淑所言「智而不學者」,不值得我們所效法;如果他在上課,為什麼不與臺上講者相互質疑、討論?這種態度更不值得我們學習。我認為《論語‧為政第九》一篇,有相當多需要質疑的地方,因此,我們在習讀此篇的時後,也不應人云亦云地,一味地效仿顏淵的為學態度。